不要在冬天去舔户外的铁器

前程远大

*九毛四分五厘的茶布,五分钱茶里苏,五厘钱普罗里苏

*可能对于一些朋友来说会雷,道德水准比较高的朋友请不要点开




镜头抖动了几下。在颤抖的画面中,阿帕基披散着头发,形容枯槁:刚被逮捕时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作任何招供。上周五凌晨两点,看守发现他在房间中用剃刀自杀,流了致死量的血,但幸而未死。苏醒后一周他仍然不肯吐露只字。三小时前,他的恩师兼伯乐,如今已在警察厅担任要职的布加拉提要求将阿帕基押入一个无法从外面看到内部的密闭房间内,无第三人见证,与他单独进行了未作记录的秘密谈话。此举不合程序。但针对阿帕基同党的调查已陷入僵局,唯有相信审问经验丰富的布加拉提了。

 

特里休还是大学生,懒得找暑期实习,便叫担任警察厅长的父亲迪亚波罗给她找个差事。普通实习生能做的事情有限,不过打打杂而已。特里休贵为大小姐,无人敢使唤她打杂。坐在办公室里吹了半个月的空调,特里休大喊无聊,便软磨硬泡,令迪亚波罗将她塞进调查阿帕基的专案组,在组内做记录员。阿帕基高大英俊,又很有办案的才能,出事前是个大有可为的青年才俊,特里休常常见布加拉提带着他到爸爸家里拜访。她本以为有些刺激故事可听,谁知道阿帕基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没有。那个和他勾结的同党,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亡命之徒,里苏特,也密不透风,无可奉告。特里休在这里磨了两个星期,不见一点动静,几乎要活活闷死。

 

一小时前,布加拉提推门而出,从门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与嘶吼声,但这声音很快被布加拉提关在门内。特里休与审讯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恐惧和敬畏:虽然说警察审犯人,无论多硬的骨头,都有一万种办法让他松嘴,更不用提布加拉提本是此中老手了。但阿帕基出事前风头正劲,前途无量,毕竟是布加拉提最得意和亲厚的嫡系,此事整个警察系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现在的情形,布加拉提未曾看在旧日情分手下留情。

 

布加拉提示意审讯人员一小时后再将阿帕基押入审讯室内,继续审问。特里休小声问:阿帕基上周五尝试过自杀,这样放着他没事吗?要不要找个人盯着?

 

布加拉提答:如果你们想要他招供,这一个小时便谁都不要进去。不必担心他会自杀,他一旦招供就必死无疑,在死刑执行之前,他不会再自杀了。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大步抽身离去。

 

这算什么啊……特里休惊讶于他的冷酷,不满地嘟囔道。她回想起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爸爸客厅里一起喝茶的情景:布加拉提总是喜欢将手搭在那年轻人肩上,何等亲切。如今人走茶凉,阿帕基一失势,布加拉提便如此无情地要撇清关系,特里休不禁为阿帕基愤愤不平起来,头脑一热,大步追了上去。

 

审讯员正为阿帕基的现状忧心:毕竟阿帕基上周五刚刚自杀过,精神上十分不安定,要是一个人呆着,出了事如何是好,自己岂不是要担上责任?但布加拉提离开前说的话始终盘亘在他的心上,布加拉提仿佛十分笃定,只要把阿帕基单独一人放在那个房间里一个小时,便能够得到自己始终都未能问出的供词。布加拉提经验丰富,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可见有十足把握,如果真的能让阿帕基招供,这可是梦寐以求的功劳……

 

他陷入了犹豫之中,未能发现并阻止特里休的失态。

 

特里休冲上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布加拉提的背上,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布加拉提毫无防备,硬生生被她扯住肩膀,拽得转身过来。

 

你怎么能……!

 

在看到布加拉提表情的一瞬间,特里休任何指责的话语都无法说出口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冷酷、悲伤和自厌的奇异表情,嘴角因为极度的忍耐而紧紧地抿住。特里休感到自己像是冒失的房客,未经主人许可,便撞门进入了那个最隐秘的房间。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布加拉提重新恢复了固若金汤公事公办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我怎么了?

 

特里休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犹豫不决的审讯员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打算进去,但有必要确认一下阿帕基现状如何。他悄悄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于是在空旷的走廊上,特里休与面无表情站立着的布加拉提之间,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像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哭嚎。

 

 

 

镜头终于固定下来,对准了阿帕基。

 

好了吗?

 

嗯,弄好了,你可以开始问了。

 

姓名?

 

雷奧·阿帕基。阿帕基嘶声说,因为喊叫过度,他很勉强才能发出气声。

 

生日?

 

3月25日。

 

几几年?

 

1975年。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里苏特?

 

阿帕基的眼神游离开来。

画面外传来用力叩击桌面的声音,阿帕基,回答我,你什么时候认识里苏特的?

 

他猛然回过神:我在2007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里苏特,但当时我们互相之间并不知道 彼此的姓名和身份。

 

 

 

阿帕基第一次见到里苏特是在2007年的夏天,但此时尚不知他姓甚名谁。布加拉提在此前不久高升至警察厅,留出一个警察局长的空位。当时局里议论纷纷,说是迪亚波罗另有考量,布加拉提虽然素来倚重阿帕基,但恐怕这次阿帕基的野心要落空了。阿帕基自己却不怎么担心,他对布加拉提有种师出无名的信赖。事实证明布加拉提不曾让他希望落空:他将阿帕基引荐给迪亚波罗,令其最终改变了主意。

 

送别宴上布加拉提被灌得烂醉,阿帕基义不容辞地为他挡酒,吸引了一半的火力。喝到一半,布加拉提要去卫生间,没走两步就要往地上跪。阿帕基又放下酒杯,义不容辞地护送他。

 

阿帕基高估了自己:他俨然也是半个酒鬼。他艰难地用半个身子扛起布加拉提,扶着墙,一路踉踉跄跄,失手将布加拉提掉到地上两次。布加拉提酒品很好,喝大了并不发疯,也不失智,只是格外安静。阿帕基的失手令他额头撞墙两次,每磕一次,他都仿佛幼儿从梦中惊醒一样,茫然地四周望望,对阿帕基说:你捞捞我,我喝多了,动不了。

 

阿帕基费尽力气把他拖进卫生间,但为时已晚:布加拉提本就想吐,再加上阿帕基一路摇晃,实在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地上。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弯腰,呕吐物溅射开来,甚至沾了一些在他的警服裤子上。布加拉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安地看着阿帕基的眼睛。阿帕基叹了一口气,嘱咐他往边上站站,离呕吐物远点,掏出手帕,蹲下身来,想要擦去他身上的秽物。

 

但布加拉提根本不听话,他拉着阿帕基的手臂,和他一起蹲下来,用湿润的眼睛直视阿帕基。猝不及防地,阿帕基的心被他充满信任的眼神刺中了,甚至痛得微微哆嗦起来。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你又想干什么?

 

布加拉提忽然扑过来,给他一个男人之间的熊抱,阿帕基没有任何准备,双手垂在身侧,脊背僵硬地被他抱在怀里。

 

阿帕基,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十足正直的人,一个天生的警察。我要去警察厅了,你多保重。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更高的地方再见的。

 

阿帕基的手松开了,雪白的手帕飘落在地上。他沉默地抬起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布加拉提的背上。他蹲在呕吐物旁,和尊敬的上司拥抱告别,并且热泪盈眶。

 

布加拉提忽然松开了他,严肃地问:阿帕基,你是不是有点臭?

 

阿帕基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布加拉提,我想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呕吐物。

 

 

 

送别宴结束时布加拉提已不省人事。阿帕基喝得比他还多,虽然身体感到迟钝,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的意识过于强韧了,千杯不醉,因此酒不能让他忘记痛苦。

 

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他在路上站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他把布加拉提放进去,并且努力把自己也挤进后排。司机快开车时,从酒店里走出另外一伙人来,同样喝得烂醉如泥。当中只有一个金发男人,勉强算得上清醒,手上拖着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趴到车边,用力敲着车窗。

 

司机不得不把车窗降下。

 

金发男人报出一个地址。带我们一程,行吗?

 

司机想回答,但金发男人的眼神实在凶神恶煞,让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阿帕基在后排冷冷地回答:我们不顺路。

 

金发男人仍不放弃,指了指身旁的男人:拜托了,让我们搭下车吧……你看他醉得这么厉害……

 

阿帕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个男人的身材过于高大结实了,胸口像坐落着一座小山似的,把白色衬衣撑得鼓鼓胀胀。比起他的身材,更令阿帕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他隔着车窗和阿帕基对视,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野兽凝视着猎物一般。那一瞬间,阿帕基的身体几乎凝固住了,无法动弹。

 

布加拉提听见声音,在旁边说起醉话:什么?还来敬酒,我真的不能喝了,喝不动了喝不动了…… 

 

阿帕基回过神来,霍然起身,按住前车窗的按钮,将金发男人挡在窗外。

 

开车。他说。

 

司机有些迟疑,但阿帕基从车内后视镜里冷冷地看着他:我说开车,你聋了吗?

 

出租终于发动了,在后视镜中,阿帕基看到金发男人对着自己比起了中指。那个大个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车渐渐远去。阿帕基打开后车窗。午夜新鲜的空气流淌进来。他把胳膊支在车窗上,忽然自嘲地一笑:车窗上贴着单向透视膜,车内人看得见车外,但车外人看不到车内。酒喝多了,自己不免也有点犯傻。

 

嘲笑很快从阿帕基的嘴角消退下去:当时他的眼神,仿佛真的能够看见一般……他到底是什么人?

 

身边传来细小的鼾声。阿帕基转过头去,发现布加拉提已经自顾自地睡着了,仰着脸倒在车座上,修长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外,喉结在梦中不安地蠕动着……

 

布加拉提在睡眠中发出微弱的哼哼声,仿佛在抗议什么似的。阿帕基猛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已经落在了那枚喉结上,暧昧地揉动着。布加拉提的皮肤一直很凉,但他的指尖宛如伸进了火焰一样灼痛。

 

他受到惊吓般突然抽回了手,逃跑似地重新望向窗外。他想起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还揣着一副皮手套,于是将手套掏出来,盖在布加拉提危险的喉结上。

 

 

 

布加拉提在第二天恢复了威严,完全看不出昨夜喝醉了酒,竟然和学生撒起娇的情态。他将打包纸箱放进后座,和昔日下属一一郑重握手告别,说了很多假意真心的套话。轮到阿帕基时,他并不多说,只是短促有力地一握。阿帕基的耳边响起了那天晚上的话语:你是十足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我们会在更高的地方再见的

 

在冗长的握手告别后,布加拉提坐进后座,关上了车门。车子发动了。此时光在阿帕基的脸上晃了一下,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光晃了他第二下,第三下。阿帕基看向汽车,后座的车窗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知道布加拉提就在那扇窗后,拿着一枚警校校徽,将金属面对着自己,慢慢地转动,让光斑打在自己的脸上……

 

拜拜。阿帕基对着车窗做了口型,就好像他能透过车窗上贴着的单向透光膜看到布加拉提一样。

 

 

 

布加拉提走后,阿帕基时常感到被扼住喉咙一般的艰难。布加拉提在时,常带着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为他铺路。但他实在不擅长应对,因此布加拉提在人群中觥筹交错时,他只是沉默地举着酒杯,跟在他的身后。

 

布加拉提离开后,很多事都需要阿帕基亲历亲为。他试着进行一些社交,往往都铩羽而归。他不明白症结所在。有次在酒桌上,一个前辈喝得有点高了,指着阿帕基的鼻子揶揄道:我们这个桌子上的人,都是脏的,臭的,背地里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我们各位都是朋友,感情真的很。唯一干净的就是阿帕基,什么脏的臭的一点都不沾,但你们看,他这个人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转脸对自己带来应酬的一个新人说:你可千万别沾上他那股臭清高劲儿。

 

阿帕基勉强笑笑说:前辈指教得是,我还是太嫩了。来,我敬您一杯。两个人碰了一杯,酒桌上的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阿帕基见气氛缓和,便不留痕迹地起身去卫生间。他开着水龙头,水哗哗地留着,在水声中,他撑在水池上的双手慢慢握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背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帕基如梦初醒,回过头去。是酒桌上揶揄他的前辈。前辈自顾自地走到小便池前开始放水。

 

阿帕基,我是真不明白,你这个人是真无欲无求,还是假清高啊?在你这位置,能捞的油水可不少啊。

 

阿帕基咬着后槽牙笑笑:世上哪有真清高呢?只不过我愚钝,找不着门路罢了。

 

前辈当成笑话,一笑置之。他走到洗手池边,一边洗手一边说:你要真的有心,我这边有一桩现成的生意。人家正苦于你大局长太过清高,见不上你的面呢。你要是有意,今晚散了场,坐我的车回去。

 

 

 

当夜阿帕基坐上了那辆车,谈妥了这桩生意。他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饮酒。他已经很久没有借酒消愁,有布加拉提时他不需要酒,任何苦恼都能在他和布加拉提诉说后烟消云散。但这一件事,他将死死咬在心中,绝不能对布加拉提吐露半句。

 

他喝得很多,但直到月上中天,仍然头脑清醒。稍有醉意的时候,他一想起布加拉提,便觉得冰水从头顶直直浇下去。他异常清楚地感受到,堕落在自己身上第一次发生了,像爱惜自己年华的女人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但这堕落是必要的牺牲。他和布加拉提曾经拥抱着约定,总有一天,要在更高的地方再见。为了在更高的地方,再次自豪地和布加拉提相见,他必须在官场上结交更多的盟友。

 

他在沙发上僵坐到天明。

 

 

 

仿佛一种献祭,阿帕基放弃了为布加拉提所称赞的那种正直后,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那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忽然明白了该如何笼络人心,左右逢源,成为交际场上炽手可热的人物,讨得不少大人物的赞誉,人人都赞他既聪明又可靠。在见不得人的那一个世界中,他的名字也日益响亮。

 

他发现自己做脏事意外地顺手,简直如鱼得水,他甚至怀疑自己生来就擅长料理这些脏事。也许很久以前,在内心深处,他早就明白自己是为堕落而生的了,一旦踏入那边的世界,就会从天空之中坠落,一直坠落……再也无法停止,直到粉身碎骨地落地。正因如此,他曾经才会那样固执地不愿踏入那个世界:为了保护布加拉提眼中正直的自己。

 

他再次见到布加拉提是在一个酒会上。布加拉提对他的活跃有所耳闻,拍着他的肩膀,夸奖他做得很好:我原本还担心我离开后你会有些应付不来,看来是我太过低估你了。干得不错嘛,不亏是我的得意门生。

 

布加拉提的赞扬几乎要将阿帕基杀死。但阿帕基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笑,与布加拉提碰杯,饮下一整杯的烈酒。

 

 

 

后来我和里苏特打过几通电话,谈妥了一些生意,我答应为他的走私活动提供便利。一切谈判都在一次性手机上进行。我们都很谨慎,彼此都不愿意见面。我真正和他见面,是在2007年9月的一个晚上。见到他当晚,我刚刚杀了一个人。

 

那天白天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声称知道我暗中的生意,并且说出今晚有一桩走私行动将在我的庇护下秘密进行。他说的都是真的。我问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威胁我今晚带五十万现金去指定地点交易,否则就把这些事情写成举报信。

 

当晚我带着五十万的现金,驱车去跨海大桥下,见到了那个人。我不认识他。我给了他封口费,然后掏出枪来……当然,不是我的配枪,否则你们早就查到我了,是我自己私底下搞到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前准备这把枪,也许我早就预见到有一天我会需要用它犯罪。

 

当然,我当时并不想杀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我不是善茬,免得日后他再来敲诈我。他吓得尿了裤子。一切都很顺利,像我预期一样进行……但我接到警察厅朋友打来的电话,他说布加拉提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电话中透露今晚会有一起走私活动。布加拉提带队稽私,遭遇押送走私货的黑帮,发生枪战。布加拉提击毙一名犯罪分子,但他腹部中弹,进了ICU,生死未卜,很可能挺不过去。

 

随后几秒的事我完全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神来时,电话已经挂断,敲诈我的那个男人头部中弹,倒在地上。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以为下雨了,拿手去擦脸上的雨水。但擦完手套上都是红色。这时候一辆车开过来,打着远光灯,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正是里苏特独自开车前来。

 

 

 

里苏特停车,打开车门,向阿帕基走来。他的体型高大,不疾不徐走来,仿佛狮子狩猎一个志在必得的猎物。这种气氛压迫了阿帕基原本就高度紧张的神经。阿帕基开枪了。子弹打在里苏特的脚边,射进潮湿的泥土,飞溅的泥浆沾污了里苏特的皮鞋。里苏特没有停留哪怕一瞬,他继续走来。阿帕基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都打偏了。里苏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从他颤抖不已的手中取下手枪。

 

我没有恶意,你不必紧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里苏特。我们通过电话,我想你应该记得我的声音。

 

阿帕基的神经松弛下来,立刻踉跄了一下,里苏特赶忙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阿帕基推开他,但双腿发软,站立不住,眼看又要倒下。里苏叹了一口气,扶住他的肩膀。

 

现在我扶住你,你坐到我的车里,冷静一下。这里是手帕……啊,你自己有手帕?好的,你坐在车里,把脸擦一擦,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好吗?

 

阿帕基不说话,只是拿着手帕,用警觉的眼睛防备着里苏特。

 

里苏特说:别这样看着我。我今夜本来是来处理叛徒的,没想到你先动手了。我不会出卖你的。在任的警察局长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总比下台入狱的警察局长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要有利一些,对不对?

 

阿帕基被说服了,收回目光,坐到副驾驶位上。里苏特依靠着车门,打了几个电话,坐进了车里。阿帕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试着打火,但手指抖个不停,总是打不着火。阿帕基用一只古董黄铜煤油打火机。车里满是煤油烧不着的味道。他愤怒地叫骂了一句,将打火机狠狠摔在驾驶台上。

 

里苏特捡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火。

 

谢谢。阿帕基虚弱地说。

 

不一会儿开来一辆车。车上下来几个里苏特的手下,遥遥地对着这辆车行礼。几个男人从后备箱拿出水泥和汽油桶,娴熟地将尸体折叠,塞进汽油桶中,灌上水泥。

 

冷静下来了吗?里苏特问阿帕基。

 

他点点头。

 

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不想回家的话,我也可以送你暂时去宾馆安置一下。

 

阿帕基说出一个地址。里苏特的手下将藏尸的水泥桶丢入海中,发出巨大的入水声响。里苏特发动了汽车。阿帕基望着后视镜。水泥桶迅速沉没了下去,海面上冒着气泡,仿佛刚刚吞没了一个溺水的人。里苏特打开了窗户,新鲜而湿润的海风吹进来。

 

你想听什么歌?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了汽车电台。

 

 

 

你几点和那个敲诈你的男人见面?

 

我们约在晚上九点。

 

里苏特几点到达现场?

 

我们交易的过程很快,不到五分钟。然后我接到了那个电话,杀了人。很快他就到了现场,我觉得不会超过九点半。

 

你们沉尸后去了哪里?

 

我让他送我回了家。他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里苏特将车停在医院门口,放下阿帕基后离开了。阿帕基站在大门前,却双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像一个将要接受审判结果的罪犯一样。他坐在门口的花圃边上,抬头望着ICU通明的灯火。他摸摸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个金属校徽。他十指交叉,将校徽用力握在双手之中。校徽的别针没有别上,深深地刺入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潺潺流淌下来。他的神经经历了一晚上的折磨,早已衰弱不堪,唯有这尖锐的疼痛能够帮他勉强凝聚起精神。在疼痛之中,他的心终于难得地得到一些安宁。他仿佛一个苦修士一样,相信鞭挞自己就能去除不洁和罪孽。

 

他将下巴抵在合起的手指关节上,为布加拉提祈祷。

 

 

 

他帮助我毁尸灭迹,这之后我们困在了一条船上。他叫我做任何事,我都无法拒绝,因为他知道我杀了人。

 

他胁迫你做了什么?

 

很多。我们仍然在走私生意上有合作。后来我为他的卖淫生意充作保护伞。2010年迪亚波罗遇刺,我帮助他派出的杀手通过安保检查。他私下里接触过迪亚波罗,后来迪亚波罗发现他调查自己的底细,于是和他决裂。他决心要铲除迪亚波罗,于是打算在政府大楼剪彩仪式上进行刺杀。

 

你们如何联系?

 

我们……我们很谨慎。我们只在一次性手机上谈话,不想留下任何证据。

 

 

 

布加拉提打来电话时里苏特正在洗澡。阿帕基犹豫了很久,才接起电话。

 

阿帕基,我是布加拉提。我现在终于恢复到可以打电话的地步,所以立刻给你报个平安。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都没有来看我……当然,我不是想要责怪你的意思,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才会没法抽身过来。

 

布拉加提,我……

 

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千万要告诉我。虽然我暂时还没法动弹,但总认识几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阿帕基听着电话,喉咙有点哽咽。

 

布加拉提。

 

嗯?

 

我有点想念你。

 

电话另一头传来布加拉提爽朗的笑声。我也一样。

 

阿帕基听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声,不堪忍受般地闭上了双眼。

 

但我现在手头有点忙,有些必须立刻去做的事情。改天我会去看你的。

 

嗯嗯,你先去忙吧,大局长。我是个病人,有大把时间可以等你。

 

阿帕基挂断了电话。里苏特围着浴巾走出来。是谁?

 

布加拉提。

 

也许是酒店灯光的原因,阿帕基看到里苏特的眼睛忽然变得幽深。

 

你不去看看他吗?

 

阿帕基摇了摇头,脸上现出被刺痛的神色。自暴自弃地,他解开了衬衣的纽扣。

 

 

 

但你们最终在一家汽车旅馆的双人房间被抓获。你确定你只用一次性手机和他联系?如果你和他之间还有其他联系方式,请告诉我们,当然,如果你能提供更多证据,我们会考虑减刑。

 

阿帕基嘲讽地笑笑:别拿这套来骗我。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一旦开口招供,必死无疑。

 

审讯员局促一笑。

 

我和里苏特除了一次性手机联系以外,还见过几次面。我们之间……有肉体关系。

 

你们是否是恋人关系?

 

恋人?陌生人也可以做爱。我们不是恋人,只是普通的肉体关系罢了。当恋情给人带来痛苦时,人会沉浸在和陌生人的性爱之中,为了忘掉真正的恋人。在这一点上,我预感里苏特和我是一致的。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个人的事情。说到底,我们只是普通的肉体关系罢了。抱歉,我是否说了和案情无关的话?

 

 

 

2010年4月,一名观光客潜水时,在海底发现了盛有尸体的水泥桶。警方很快确认尸体的身份是2007年那起走私案的重要线人。迪亚波罗十分重视,派遣专案组前来调查。落网前夜,里苏特联系阿帕基,计划一起潜逃。在接头的那间汽车旅馆中,两人最后一次做爱。事后阿帕基点燃一支烟,抽到一半时禁不住精神上连日高压的疲惫,沉沉睡去。燃烧着的烟头落在里苏特的左胸。里苏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动不动,仍由火光在自己心口烙下深深的烫伤。他闻到自己肉体烧伤的焦味,静静地仰卧,望着天花板。出于情趣,双人房的天花板上安着镜子。在镜中,倒映出里苏特熊熊燃烧着的极力忍耐的表情。

 

阿帕基睡得不好,时不时在噩梦中惊厥醒来。他的左手紧握,每醒来一次,他都要将这只手牢牢按在胸口,才能再次沉沉睡去。里苏特想掰开他的手指,看看他到底握着什么。但一触碰到阿帕基那只紧握着的手,阿帕基的反应便剧烈得像要立刻醒来。里苏特不得不放弃,他想,那只手里握着的大概是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重要的护身符吧。

 

2010年9月5日凌晨2点15分,里苏特与阿帕基在郊外的汽车旅馆双双落网。

 

 

 

阿帕基与里苏特落网后拒不招供。不久后,迪亚波罗将布加拉提派往专案组,这一举动有双层的考量:考虑到布加拉提与阿帕基有师生之谊,这层关系或许能令阿帕基松口。同时,身为布加拉提学生的阿帕基已经成为罪犯,布加拉提若想继续升职,必须与旧日学生划清界限。

 

布加拉提甫一到达,便要与阿帕基见面:我要和阿帕基谈话,立刻,马上。给我一个房间,隔音,密闭,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无第三人见证,无任何摄像头,把阿帕基带进去。

 

但这不合程序……专案组交接人员犹豫着说。

 

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对阿帕基做过很多不合程序的事,对不对?

 

对方悻悻地闭嘴了,不一会儿,悄悄地说:您打算刑讯吗?我们之前秘密进行过几次,但毫无效果……

 

布加拉提骤然咬牙,紧紧地绷住脸。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无能吗?

 

对方哑口无言。布加拉提随即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强硬了,缓和语气说道:去按照我所说的准备场地。记住,不要告诉阿帕基我来了。这很重要,能让我在审讯中处于有利的位置。

 

 

 

布加拉提走进那间封闭的房间。房间空荡荡的,四面都是隔音墙,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阿帕基佝偻着脊背,背对着他坐着。他望着墙壁顶端的换气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脚边。他听到开门声,开口说道:布加拉提,好久不见。他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我早上听说专案组要新来一个专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你。但他们把我带到这个房间里,没有单向透视镜,没有摄像机,四面都是隔音墙。进来的一瞬间,我就立刻知道了:原来是布加拉提要来看我了。

 

布加拉提在他的对面坐下。我听说他们对你刑讯,你怎么样,有哪里受伤了吗,给我看看。

 

你傻了吗?这些花样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们如果用刑,一定用的都是柔刑,绝不会给犯人留下伤口作为把柄。

 

布加拉提抓住他的手,阿帕基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在他的手心里,有一个细小的,仿佛被针刺过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布加拉提质问道。

 

阿帕基强硬地推开他的手,将伤口藏了起来。没什么大碍,之前不小心伤到的,和刑讯没有关系。一种猜测陡然袭上他的心头,他的血液一下子结冰了:布加拉提,难道你要对我进行刑讯?

 

布加拉提叹了一口气:阿帕基,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和你独处。我不认为你会因为刑讯招供,那也太低估你了。我不想谈案子的事,只是以权谋私,想要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

 

阿帕基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他的脸,随即放松了下来。他委屈地说,布加拉提,我告诉你一件事:他们把我的校徽拿走了。

 

布加拉提严厉地说:为什么拿走你的校徽?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理由。

 

阿帕基嗫嚅道:因为上周五我试图自杀,所以他们把我身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校徽后面有着尖尖的别针,因此被他们当成危险品没收了。对不起……

 

布加拉提掏了掏口袋,摸出一个校徽,和阿帕基被没收走的那个一模一样。你还记得我给你这个校徽的情景吗?

 

我记得……那时候我可真够惨的。我的父亲是个瘾君子,母亲不堪虐待,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把我扔在这个地狱里。那时候我才七岁。父亲出去鬼混,把我反锁在家里,不闻不问。家里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我饿肚子的时候就去喝自来水。第三天时,我意识到,我可能被我亲爱的爸爸关在家里活活饿死。于是我爬出窗户,顺着三楼的水管一路滑下来。我命不该绝,竟然没有摔死。我没有钱,只能去偷。但我毕竟是个笨拙的小孩,在面包店里刚拿了一个牛角包,就被逮住了。店主要我叫家长来,我说——

 

你说你的爸爸和妈妈都死在臭水沟里了。

 

对。店主觉得我顽劣不堪,用脏话骂我,说我是贱种,下流胚子,不知道哪个妓女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狗杂种,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变成人渣。当时我倒也不觉得难过,为了有口东西吃,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然后你忽然出现了,就像听见了祈祷声的神明一样,从天而降。你替我付了钱,还对老板说教,让他不要对小孩子说这么重的脏话。我还记得老板如何回答你。他说:布加拉提,你人太好了,对什么渣滓都大发善心。依我看,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你给我买了很多面包,让我带回家吃。随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吃了一顿饱饭……

 

我记得,你一口气吃了十张披萨。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的小孩子。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见过吃得比你还多的小孩。

 

然后你发现我的衣服统统不合身,袖子遮不住手腕,裤子吊在脚脖子上。于是你又领我去买新衣服。这新衣服我舍不得穿,一直收在枕头下面。我的个头窜得很快,新衣服一次没穿,很快也不合身了。

 

你看我脏兮兮的,还带着我去洗澡,和臭烘烘的我泡在一个澡池子里面。太阳落山的时候你送我回家。你从身上拿出一个校徽递给我,告诉我你叫布加拉提 ,是警校的一名老师。如果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校徽问路,去找你帮忙。

 

你对我说:不要再去偷东西了。虽然你迫不得已,出生在这样一个垃圾家庭里,但你仍然有自由,有选择,能够过上堂堂正正的生活……布加拉提,这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

 

但你从来没有找过我。我甚至有一段时间以为,我没能挽救你……

 

我憋着一口气。你知道,我是很高傲的,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你见面。我不再是那个又饿又脏,需要你帮助才能活下来的小屁孩了。我考上了警校。开学的第一天,学校给我们发了制服和校徽。我终于有了一枚我自己的校徽。

 

我记得。那一天我刚刚下课,准备去吃午饭。你在教室门口等着我,对我说: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帕基,那个在面包店里偷东西被抓的小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现在拥有了自己的校徽,终于可以把老师的校徽还给你了。

 

有一件事你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你竟然有事瞒着我!太卑鄙了!阿帕基,快说,不然我要生气了。

 

我还给你的,并不是你那天递给我的校徽,而是我开学那天领到的校徽。你手里的校徽是我的,我手里的校徽其实是你的。

 

布加拉提……阿帕基的脸上流露出凄婉的微笑,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卫生间里拥抱时,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因为我是个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后来我做了很多坏事,每次回想起你说的话,心里都会刺痛不已。我有时候做梦,梦到我还是那个又饿又臭的小孩,在面包店里偷东西,被老板抓个正着。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是贱种,下流胚,从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狗杂种。我从梦中惊醒:万一他说的话是正确的呢?

 

布加拉提痛心地说:阿帕基,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请不要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你自己……

 

面包店老板说你人太好了,总是对一些不值得同情的渣滓施以怜悯。我想他是对的。我做了那么多的脏事,每一样都得心应手,处理得十分漂亮。我想我身上天生有种堕落的秉性。我的爸爸是个瘾君子,我的妈妈是个荡妇,我的血管里天生流着肮脏的血……阿帕基带着自虐的快意说道。布加拉提,是你看错我……

 

他没能说下去,布加拉提猛然站起身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将他的头打得偏过去。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嘴里尝到血的味道。

 

阿帕基,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布加拉提以前所未有的冷酷口吻对他说。我再说一遍,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是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为什么?阿帕基苦笑着问。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仍然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见过很多悲惨的小孩。他们的父母是毒贩,是瘾君子,是酒鬼,是赌徒……我对很多萍水相逢的人伸出过援手,其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和我再见过面。有一些人和我再见过一两面,在戒毒所,在少年管教所,在监狱……阿帕基,在那么多人之中,你是唯一一个考进警校再次和我重逢的人。所以我坚信你的那份正直……

 

阿帕基,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堕落?

 

阿帕基迷茫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不知道你是正直的,是善的,好的,所以你堕落了。一旦你知道了,你就会是那个我最喜欢的学生,血液里流淌着正直和诚实的人,天生的警察,我的希望……阿帕基,只要一个人下定决心,他随时都能过上一种全新的人生。

 

阿帕基的眼睛蒙上泪水。我曾是警察,我知道我的罪行有多重。只要说出来,我难逃一死……即使如此,我还有机会吗?

 

人永远有机会。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机会呢?

 

布加拉提站起身来。换气窗在他的右手边上,他一踮脚就能够到窗台边缘。他抓起桌上那枚小小的金属校徽,将它放在窗边。阳光通过金属校徽光滑的背面反射过来,在阿帕基的脸上留下颤抖的光斑。阿帕基睁着濡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猛然醒了过来。

 

他身在毕业旅行的大巴上。布加拉提坐在他右边,座位和他隔着两个人和一条窄窄的过道。那时布加拉提还在警校教书。大巴里充满欢声,有人打牌,有人聚在一起聊天,分东西吃。只有阿帕基独自将头靠在车窗上,望着两侧的景色不断被抛在身后。

 

他是全校最聪明的学生之一。福葛考全校第一,他考第二。但论射击和搏击,不仅福葛没有赢过他,没有人能够赢过他。教官布加拉提也仅仅和他屡次平手而已。

 

他为人过于正直,以至于显得不近人情,又恃才傲物。因此除了布加拉提以外的老师和同学都不太喜欢他。但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面前有一条阳关大道,笔直而平坦,通往正确的方向。永不落下的太阳照耀在他的路上。一旦知道了这一点,他就能够忍受一切。

 

光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挣扎着躲过去。但光追着他,晃了他第二下,第三下,他开始生气,决心不顾周围快活的空气,意图狠狠修理一下元凶,叫他不敢再来骚扰自己。他向身旁怒视过去——布加拉提正等在那里。他探出半个身子,越过身边正和后座调情的女生,对着自己挥了挥手里的金属校徽。光斑又将阿帕基狠狠晃了两下,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随即又放下。在光中,布加拉提对他露出腼腆的微笑。

 

猝不及防地,他感到悲痛欲绝。在深处,他知道一场永生永世的告别正在发生。巨大的悲恸宛如初生的小鸟,不停地顶着他的喉咙,想要冲出。他竭力想把这悲恸压抑在胸中,喉咙因此剧烈地蠕动起来,并且发出咔咔的响动,像在台风中颤抖的窗户。

 

布加拉提听到声响,回头望去。阿帕基倚靠在钢铁的椅背上,仰着头,眼睛似乎望着谁都不能企及的地方。即使是布加拉提,也不知道此刻他的眼中到底倒映出了怎样绝望的幻觉。在他的喉咙里,无法抑止地发出咔咔的声音,仿佛那里关着垂死的野兽。

 

阿帕基最终被战胜了。他的喉咙松动了,整个房间里响彻着困兽临死前的恸哭。

 

布加拉提在这哀鸣中转过身去,伸手握住了门的把手。他努力了很多次,但始终无法拧开。他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失控地抖动起来。布加拉提扼住自己的手腕,令它稳定下来。他将额头无力地顶在门上。在谁也无法看见表情的地方,他的脸面目全非地扭曲了。

 

非人的惨叫久久地在房间中回荡。尽管没有一点气力,布加拉提仍然没有放弃,用手指一刻不停拨动着门把手。他感到脸颊撕裂般的疼痛,于是抬起手摸了摸,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一直极力张着嘴。混乱不堪的脑海之中,仍然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出奇清醒地想:奇怪,这难道是我会发出的声音吗?

 

他捂住双耳,听见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

 

 

 

布加拉提宛如弦上之箭,毫无松懈,永远蓄势待发。当他关上那扇门时,他内心中软弱的部分,已永远地埋葬在那个秘密的房间之中。

 

我要见里苏特,走正规程序。

 

专案组交接人员小心翼翼地问:现在?

 

布加拉提挑起一边的眉毛:当然,你想等到什么良辰吉日?

 

 

 

布加拉提,我很喜欢你现在的表情。里苏特说。布加拉提以近乎苛烈的表情凝视着他。其他人见到你,或许会觉得你冷漠无情:昔日心爱的学生沦为阶下囚,你却能若无其地来审问他。布加拉提,即使切除一半的心脏,你也能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像一个健康的人一样。

 

但我知道你此刻心中所想。我望着你,就好像在镜子里照出自己的倒影一样。

 

听你这么说,你拖阿帕基下水的理由是要报复我。我哪里得罪你?

 

2007年9月,你破获一起走私案,因此获得晋升。枪战中你杀死一个名叫普罗修特的男人。这就是我复仇的全部理由。

 

拖阿帕基下水是很简单的事情。他正直过头了。正因为他太过正直,所以一旦堕落起来,就无法回头了。我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容易地得手,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布加拉提。

 

感谢我?

 

正是你的正直和温柔宛如暴力一样,凌虐着阿帕基的心灵,令他痛苦不堪,他才会逃进我这种人的怀抱之中,令我轻易得手。让我猜一猜,你在见我之前,已经见过阿帕基了?

 

布加拉提沉默不语。

 

看来我猜对了。你又去迷惑他了,对不对?当然,我知道你是真诚的。这是你的天赋:用真心话去迷惑他人,叫他们万劫不复……

 

我只是不忍心阿帕基感到痛苦,想要帮助他找到正确的道路。

 

你劝他招供了。但我想他未必有这个勇气。他总是优柔寡断,这让他连个坏人都当得不称职。我帮助他毁尸灭迹,事后他几度想对我杀人灭口……我从线人处得到消息,一直等着,他却从来没有一次能够真正下手。

 

我相信阿帕基的勇气。我和阿帕基的相遇正是他的勇气和正直的结果。我很清楚,他的罪行严重,一旦招供,除了死刑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但我相信他会有勇气选择正确的道路:在死刑之前,他不会再自杀了。他会直面自己真正的死。

 

但假如他的心灵无法承受这种苛烈的正确,我给他留下了另外一条逃跑的道路。临走前,我在窗台上留下了能够帮助他自杀的凶器:一枚背后有着尖锐别针的校徽。

 

布加拉提,你太狡猾了。你很清楚吧?你将校徽放在窗台上的那一瞬间,便夺走了他最后的退路。正因为你留下了能够帮助他自杀的凶器,他再也不能够自杀了,只能走上你心中那条正确的道路:他会乖乖地招供,然后迎接死刑……

 

被这样的你爱着,阿帕基真是太可怜了。

 

我不认为你有批判我的立场。里苏特,有一件事我感到疑惑。你有很多机会报复我。在海边,你目击阿帕基杀人。你完全可以在那里杀死他,或者向警察检举他的杀人罪行。甚至现在,你仍然可以招供出阿帕基。但你一样都没有实施。为什么,里苏特?你真心想要通过伤害阿帕基来报复我吗?

 

一瞬间,里苏特的瞳孔收缩了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布加拉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招供出阿帕基一个字来,哪怕他把我倒得干干净净。请你离开,接下来我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深夜时分,审讯结束,阿帕基回到囚室之中。长久以来,他的心一直浸泡在饱含愧疚和痛苦的盐水之中。当他吐露完一切,天使将他的心从苦水之中打捞出来,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几乎怀着一种欢悦的心情等待着将来的死。他重新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大学生,什么都不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永不落下的太阳照耀着他。

 

囚室中的床对于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他来说,过于狭小了。他不得不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蜷缩在床上。从这里他刚好能够看到窗外的星空,只有小小的一块,像永远不能吃饱的披萨。但他知道,在囚室之外,夜空像穹顶一样倒扣下来。永恒的星星挂在天幕上,像不灭的钻石,所有人都能公平地享用:穷人,富人,一生没有作过恶的善人,满手罪恶却在死前悔改了的罪人……

 

门外传来轰然巨响。有人在拼命地敲打他囚室的铁栅栏。他的心灵从宁静之中猛然惊醒。他坐起,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戴着手铐的年轻人扑在栅栏上。年轻人长着自然卷的银色短发。阿帕基感到疑惑: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警察反扭着年轻人的肩膀,竭力要把他拉离栅栏。但年轻人毫不退缩,眼中充满杀意,对着阿帕基几乎要呕出鲜血一般地叫道:阿帕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队长从来没有招供出你一个字,你却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我瞧不起你,阿帕基,你连黑帮都不如,你这个没有义气的老鼠!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要找机会杀了你,你给我……

 

他没能说完。警察打开了电棍,捅在了他的腰上。他抽搐了几下,无力而不甘地倒在了地上。警察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拖走,他的眼睛仍然怒气冲冲地注视着阿帕基……

 

阿帕基重新躺回小床上。他听见漫天的星星,宛如暴雨一般落下,骤然倾倒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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