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冬天去舔户外的铁器

第一千零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请多多关照!

我明白这个世界并非真实。我今年十五岁,在孤儿院长大。十五岁之前,我不曾去过任何地方。孤儿院里有一千个孩子,却大多不是真实意义上的人。我和他们每一个都打过招呼。“你好,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他们只会反复重复一句话。“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这是我的白虎小布偶,你愿意和他玩吗?”“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你能说句别的话吗?我可是真心想要交朋友的,你不理睬我,我会很伤心。”“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直到我遇到R君。他反复端详我,问:“你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说:‘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


从我发现R君的那一刻起,我决心把我的一切分为两半,一半归我,另一半归R君。鉴于我是个十五岁的孤儿,我的一切听起来仍然微不足道,更不用提一分为二。我愿意把我的全部都给他,这样也许能增加一点点份量。


对不起,R君。我本想叫你高兴的。孤儿院多么无聊啊。我们每天上一模一样的课程:分析《麦琪的礼物》的最后一小节,研究三角函数的算法,练习三步上篮。日复一日。周围的人和事都是停滞的。所以在R君生日那天,我提议来这间老房子里试胆。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度过一个晚上,快快乐乐的,暂时从不正常的、无聊的事情里逃开。我准备了一书包的零食,把杯子里灌满果珍橙汁,神气地挂在脖子上。R君带上了火柴,瑞士小刀和纸牌。房间里很暗。R君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焰亮起的时刻,我们回忆起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们在此经历过的,九百九十九次的死。


死去,忘记一切,转生到孤儿院里,出于无聊,两人再度来到这间房子里探险,想起一切,又在探险中再次死去。忘记一切,回到那个孤儿院……


 一旦走进这栋房子,我们就再也不能原路返回了。门从里面打不开。窗户是钉死的。在前方,始终幽幽飘浮着一个发光的选项:“退出游戏”。我们曾以为这是一条可行的路,但这之后,更残忍的事情发生了。选择退出游戏后,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我置身一个陌生的房间。R君不在。我的手背下压着一封平整的信件,上面写着:


“恭喜你!你获得一次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以下为两个选项:a. 杀死自己;b. 杀死R。选择过后,幸存的人能够到另一个自由的世界里去。”


R君终于能够获救了!我兴高采烈地选择了a。毒气逐渐充满密闭的房间。临终前,我模模糊糊地想:再也不能和R君见面了。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悲伤。再加上R君并不在,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鼻子。假如我知道即将永别,刚才应该好好儿和他告个别哪。在另外的世界里,务必也要记得我啊,R君!


但我还是和R君再次回到这栋房子里来了。R君恢复记忆后脸色很不好看,骂了我一句笨蛋。R君在另一个房间里,大概也怀着“要是他能够获救就好了”的心情,选择了杀死自己吧。没有人幸存下来。新的循环又开始了。话说回来,这样的R君不也是超级大笨蛋吗!


这一遭过后,我和R君达成了一个约定:即使情况再糟,我们也不会选择“退出游戏”。再重来三百次,结局仍然不会改变。我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不断回到这间地狱里来。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孤独地躺在地板上,流着眼泪死去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死过接近一千次的好处是,我们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害怕它了。我们转生后仍然带着之前的全部记忆,这意味着我们能够在新一次的探险中避开已知的危险。在已经死过一次的地方,我们不会再次死去。只要死去足够多次,我和R君一定能够找到两人一起幸存下来的办法。在此之前,不好好努力是不行的。


第一千次,我们的运气仍然不太好。我误打误撞打开了一间密室。借着火柴的光,我们看见里面装满了黄金,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正当我和R君瞠目之时,门轰然关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起先火柴还没用完,我们在微弱的火光里搬动每一块黄金,寻找出去的机关。第二天,火柴只剩下一根。我跟R君商量后,打算留下它,有最后的用场。我们摸黑扒遍了每一条墙缝和地板缝,也没有找到什么出去的机关。第三天,正当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的外衣兜儿里忽然滚出一枚小方块儿。这是我用零食骗过守门大狗后掉落的奖励。提示说,这个方块儿能够带我找到真相。也许里头有脱身的启示呢?


方块上有一个小小的揿钮。我按下去。它向墙壁投出一束光,自顾自地播放起影像来。这就是那个自由的世界吗?外边的世界可真了不起啊!我看着看着,逐渐出了神,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影像播放到最后,竟然开始介绍起一款游戏:“孤宅大逃杀!两个十五岁男孩关于爱、命运、自我牺牲的冒险!“随后光暗下来,墙上出现了一行字:”这就是我所承诺的自由的世界。是否再次尝试退出游戏?“


我气得浑身发抖。有人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又苍白,又狭小,又冷酷。我们被抛弃其中,宛如孤儿。他在这个世界之外观察着我们,正如我小学时对着蚂蚁别墅发呆,写一篇观察日记。他对我和R君之间的命运有所察觉吗?两个十五岁男孩儿的命运,纤细的,透明的命运。这样渺小的东西循环过一千次之后,能够累积起来吗?能够让他稍微地赞叹一下吗?能够积攒成壮绝到足够令他落泪的故事吗?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是否出自他的精心设计?爱,牺牲,悲剧性,我们就是为这样的审美而饱受折磨吗?这些东西真的要高过我们的喜悦?如果一个人真的崇尚这些,那为什么要在一个游戏的脚本里,通过如此卑劣近乎折磨的手段来得到它。


即使他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个无限宽广自由的世界,我和R君分别在两个房间里再次作出的,仍然会是同样的选择。


我们是自愿被这个异常的世界所困的。


第十天。我们的食物全部吃光了。水还有小半瓶。R君很少说话。我害怕他会在我之前死去,于是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不要说话。R君说,你已经很累了。


可是我害怕。害怕你在我之前死去。我在这里守着你的尸体,孤零零的......我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地说。


我也很害怕,他说。


R君......我不喜欢这种死法。这里又黑,又湿,又冷。上次我们打开了错误的房间,被关在里面的精神病人追杀,从三楼落下,摔在房子外面的草地上,双双摔断了脊柱。那次可真疼啊,我们手拉着手等死。可是那次我们还有星星可看。


R君,你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


茶泡饭?


嗯......有一点。其实我在想的是那篇课文,《麦琪的礼物》。为了给丈夫买一条表链,搭配他神气的金表,妻子忍痛卖掉了她一头美丽的金发。而为了给妻子买一整套的玳瑁梳子,丈夫卖掉了金表。他们最后得到的礼物都失去了用途。我念书的时候一直弄不明白。明明是两个笨蛋,怎么会变成圣人呢。可现在想起来好想哭。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啊。这就是在那个毒气室里面发生过的事情。圣人的礼物是无用的。一直都是无用的。因为无用,所以才说是圣人的礼物。虽然大家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得到了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礼物,可最后还是非常快乐。


R君,我好困......我可不可以稍微睡一会儿?


不可以,睡着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醒醒!醒醒!


怎么啦?我好像睡过去一会儿。


三四秒。


这么短?我可是梦见了一生那么长的事情。还流了眼泪。我可是死了九百九十九次的人噢!现在只有快乐的事情可以让我流泪了。我梦见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出生了......我们在同一栋楼里面长大,进同一间学校,背一样的书包去上学,放学后去街上玩那种叫电玩的东西,就是刚刚那个方块里出现过的,有很多小人跳来跳去的游戏。我们一起毕业,去别的国家旅行。从普普通通的小孩,变成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再变成普普通通的大人,最后普普通通地在同一个晚上去世了。只要能够那样,就是幸福的一生了。我好满足。


我怨恨设计这个世界的人......但偶尔也会对他抱有感谢之情。我孤独一人在世上,忽然发现了你。你也在孤独之中发现了我。这正是这个无缘无故的世界上最后一点道理,最后一点可爱。


另外一个世界太大太自由了,令人害怕。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本有机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假如一辈子没有相遇。于是我梦里的事情统统没有发生。但在这里,我们总是能够相遇的。因为我们是这里唯独自由的两个人。即使死短暂地将我们分开,还会再相见的。


R君,你听说过狗地图吗?向田邦子的书里提到过。“狗的心中有份地图......这和人类认为的地图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哪里的电线杆和墙根处沾上我的味道。哪里有淘气包。哪里有人家给好吃的。哪里有钟情的母狗。全在脑海里绘成一副地图。”


我打开R君的手掌,画了一个方框,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孤儿院。手指点一下:这里是你的房间。再点一下:这里是我的房间。最后合上他的手掌:R君,这就是我的狗地图。狗心里的东西是很少的。就算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出生了,狗心里的东西仍然是很少的。


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不能遇见。R君,不要长大呀,要永远十五岁。不要去东京。不要喝酒。不要交女朋友。不要结婚。要记得我。


好的。R君说。但我们总会遇见。在哪一个世界都是。我会去找你的。


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渐渐预感到不久后,我将要死去。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这里多么黑呀......光,声音,你我,人类,仿佛谁也逃不出去似的。R君,我们再也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了。唯一的好消息是,我身上还有最后一根火柴。在我们死去之前,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吧。


我擦亮火柴,捧着R君深凹下去的脸颊,凝视着他。火光把我的影子温柔地覆盖在他脸上。火光暗下去,火光消失了。


第一千次的R君,我也已经好好记在心里了。再见面时,就是第一千零一次的R君了。到时候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呀。


(两个人抱在一起,感到共同的寒冷。一个人呼唤 R君的名字。另一个答应他。声音慢慢小下去。最后谁都不能再出声了。房间里很黑暗。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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