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冬天去舔户外的铁器

大雨预报

 

 

 

 

忍从商店里出来。回宿舍有两条路。一条袒露在路灯下,显然是安全的。另一条掩在男生宿舍楼后面。上星期有人跳楼死在这路上。那时候是秋天。路边柿子树的果实熟了,没人摘它,它就摔烂在这路上。忍没亲眼看见那个人。她站在安全线外边,隔着人头,看见一块塑料布盖在一个凸起的人形上面。人死了,她应当兔死狐悲,但她不全然难过。空气里全是柿子腐烂之初的甜香。她站在人群里,尝到一点点过节的甜美。

这条路还有别的故事。远的要追溯到一九八七年。年轻女孩儿被抛尸在这路上。近的在去年期末,深夜两点,两个女生从这儿经过。忽然跑出来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抓住了一个女生的胳膊。另一个女生用力抓住她胳膊,大声喊人。男人怕有人来,跑了,才幸亏没出大事。忍是这件事积极的传播者。她讲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点苍白的神情。但幸亏两个字的异味轻易把她出卖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个叛徒。

忍总是走那条不吉利的路。大道上什么也没有,路灯下面垂着影子。她一个月要从这里走十多次夜路。黑暗是个噱头,总叫她以为里面有点儿什么。但路上没有恶人也没有鬼魂。每次她从黑暗里安全地上浮,回到灯火通明的大道上,她总有一点点遗憾。那遗憾很不合情理。但忍之所以能够轻快地活着,是因为她像大部分少女一样,拒绝思考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那一点不合情理被晚上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她重新回到安全的浅海里。

 

忍在商店里结账。值夜班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并不十分英俊。但身高刚刚好,长相也刚刚好,总而言之,这个人刚刚好。刚刚好就足够了。忍在商店关门之前又来了一次,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零食。结账的时候她问: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这是紧要的。男孩没有拒绝她。于是这一切刚刚好,足以成为一个开始。她后来知道他叫吉良吉影,法学生,在这里打零工。再后来他们开始牵手接吻。再后来忍躺在床上,听着吉良吉影洗澡的水声,想:这才不过三个月。再后来吉良吉影考取了公务员。他们要结婚了。这一切在一年里发生了。忍遇见吉良吉影的时候是秋天。柿子摔烂在地上。今年秋天,柿子依然摔烂在地上。但她不再停下来看它了。

结婚前一个月,她和朋友开单身派对。十三岁的时候,她们穿着睡衣聊天。她问:假如你是一部影视作品的女主角,你觉得那会是什么类型的作品?朋友回答:犯罪题材的作品。因为女主角常常爱上犯人。

出于一种说不出口的不安,她说:我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那种一二百集的,家长里短的韩剧。

就像所宣告的那样,她的朋友永远爱上恶人。朋友交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大麻贩子。后来又和杀人犯,黑帮打手,暴走族恋爱过。她刚交的男友是个无业的混混,一个相对温和的坏人。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恭喜你。朋友说。你终于要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

谢谢。她接受了。她羞于承认的是,她也常常和朋友一起爱上那些迷人的坏人。但她说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也并不是说谎。中国的故事里,有喜爱龙又害怕龙的人。

她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四点。宿醉头疼。她到厨房里接一杯热水。我见过你未婚夫。朋友的男朋友站在门框边上说。她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她说:是的。

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

她感到被冒犯了,也许出于爱情,也许因为做梦的人被粗暴地摇晃。她说:至少他工作纳税。

纳税的恶棍也不少。女人总是被恶棍迷惑,但我能看得出来。

只有人渣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人渣,是吗?

是的。他懒洋洋地说。就好像只有女人才知道谁是真正的婊子。

她愤怒了。这愤怒不单单是因为他一个人,而是因为朋友那些该死的男人。他们上厕所从来不掀起马桶圈,把精液糊在毯上,有时候吸毒过量。其中一个总是想揩她的油。假使他有勇气睡她,她大概会更加尊敬他一点。

你为什么不去爱那些穿着三件套,为女人开车门的坏蛋?她想质问她。这才是犯罪题材作品里女主角的责任。但她看见朋友站在隧道出口,和那些垃圾一起抽着香烟,憔悴而满意,像是犯罪题材作品里的那些贫民窟少女,就问不出口了。她下定决心要照顾她,永远得替她清洗马桶,地毯,把那些垃圾塞到车里,送到医院去。假使她故意开得慢一些,也许那些人就死了。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她连暗中使坏也不敢。

她想把这杯热水泼到这个下流胚子脸上。但朋友在楼上睡觉。她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不能打碎这个晚上,像打碎一面不吉利的镜子。

他说:相信我,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危险的坏人。正因为我是个不可信的人,至少这个判断是可信的。

她从那个人渣身边挤过去,没有看他一眼。

 

结婚前的一个晚上。她提议说:我们回大学里走走吧。故地重游。她牵着未婚夫的手,从商店通往宿舍的那条路上经过。她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黑暗,这里什么也没有。她要结婚了,和一个公务员。在夜风里,她异常清醒,明白在这条路上,残忍的事情再也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幸存下来。但这也许是种遗弃。她在绝望的幸福里参悟了这件事。黑暗里再也不会藏着什么了。与此同时,她不知道川尻浩作心里正想着与她相反的事:他愿意为这种平静奋不顾身。

 

一年后,朋友也结婚了。对象是个警察。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是个幻梦,梦醒了,所有人都回到悲伤的价值观里来。年轻的革命者在同一种价值观面前都失败了,好像世界上没有它无法消化的浪子。

中国的故事里,有那种喜爱龙又极度害怕它的人。

婚礼结束的时候,她留下来收拾残局。朋友的丈夫和她闲聊了一会儿,问她丈夫是否还在做公务员。她说是的。他说:你的丈夫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公务员。她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混混和警察都在暗示同一件事情。她感到好笑: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和一个正经人结婚了,合乎一切社会规范的期望。这时候,却频频有人暗示她说:你嫁给了一个错误的人。

 

三年后,这个警察接受调查:据说是作为一桩谋杀案的嫌犯。她在厨房里切菜,唏嘘说:我们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他还送过我一只很好的手表。没有想到他是一个杀人疑犯。吉良吉影嗯嗯地敷衍着她。他坐在客厅里,看一份报纸。忍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从茶几上的水果盒里拿樱桃吃。樱桃汁染在他嘴唇上,让他那一对嘴唇看起来像双染血的薄刀刃。客厅的电视机里放着一支非洲草原的纪录片。狮子伏在羚羊颈上吃晚餐,鬃毛上结着血瘢。这场景让她心虚,切破了手指。她走进客厅里,把频道调到一档美食节目上。吉良吉影注意到她的手指破了,走过来替她吮掉流出来的血。他的嘴唇冰冷而颤抖。忍稳住手腕的战栗,这战栗并非完全出于爱情,想:他为什么要颤抖呢?没理由的。

时隔多年,她仍然能够想起那个无业游民带着轻蔑的表情说: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她早该忘掉的,既然她从来不信。

电水壶响了。她抬头看向厨房。砧板上搁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菜。火红的晚霞里,水蒸气升起来。她刚刚还站在那里,讨论一桩遥远的谋杀。

 

预报说要下雨。天气阴湿,看样子非下不可,然而好几天了,雨迟迟未下。一个名叫承太郎的刑警找上门来,向她细细询问她丈夫和几桩谋杀案的干系。她一律说不知。事实上,她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的确确明白,杀死几个少女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早该明白的。她对这一事实毫无惊讶。

承太郎走了不久,天降大雨,把她犹豫着没收的衣服淋个精湿。她给吉良吉影打了个电话,约他在公园见。吉良吉影在这个电话里听出了她不吉利的喜悦:就像那个傍晚,她在厨房里惊叹朋友的丈夫是杀人疑犯一样。他明白自己又将杀死一个女人。他愿意为一种平静的生活奋不顾身。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窗台上的盆栽。这是他养了十一年的盆栽,即使逃亡时他仍然带着它。不知为什么,他抱起盆栽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明明是杀人灭口的一方。这颤抖没理由的。

 

 

吉良吉影向她走过来。夜晚正在降临。她听得见。那条路上从未出现的恶人与鬼魂,在他脸上显形了。她所期待和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尽管晚了。从少女时代起,她总是悄悄逃跑,以免爱上恶人。但这次她向着反方向跑过去。

她踮起脚,与吉良在公园的林荫下接吻。也许这个人是从地狱里来的,带着硫磺与火。但她仍然能从他冰冷的嘴唇上,得到一个暂时的,迟到的天堂。杀手皇后的手悬在她头顶上。吉良吉影熟悉的头顶。他大可在此时此刻杀死她。这是他可施舍的最后一点慈悲:叫一个女人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死去。但那只手不曾落下来,和公园广播里那些谎报军情的大雨预报一样。

在那个吻里,温暖而静止的空气渐渐离吉良远去了。他在忍的嘴唇里尝到了苦涩的真空。他忽然呼吸困难,完全忘记如何使用每天锻炼训练有素的肺部。他的脸沉没在她背后的夜色里。在她无法看见的夜色里,在恶人和鬼魂中,一个婴儿渐渐在他脸上出生了,带着无辜的神情。吉良意识到一件悲伤的事情,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哀婉而不可挽回了:他终于作为一个人类降生在世界上,如此迟来,在他出生的第三十三年的一个夜晚。他开始体味到初次来到世界,无法呼吸自如的知觉。吉良活了三十三年,谋杀过许多少女,逃过几次追捕,灭口过几个目击者:他的一生如此危险,然而在一个女人的嘴唇上,他第一次感到生死攸关。

我完了。

他站在大雨里想。暴雨打在盆栽上。

我曾经以为我是被选中,被赦免的。可以独处免于孤独,杀人免于审判,涉险免于绝望。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患有铁心石肠这种残疾的人的特权。我正在失去它。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我正在失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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