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冬天去舔户外的铁器

真假生前死后世界

 

 

 

请认真看着这张照片——不,请不要说,它没什么可看的。我相信您不是一个迟钝的人,您能够发现这张照片里的鬼魂,无论它怎样费尽心机隐藏自己,我相信您能够抓到它。

这是我四岁时,在春节的大街上拍的一张照。那个时候我们还用胶卷,数码相机还是未来一个不太清楚的影子。但后来时代变了,当时还是鬼魂的东西,在今天都变成了活物。比如说数码相机。比如说照片里的那个鬼魂。愚笨的人不会发现这张照片有什么不妥。一个四岁的孩子,还是一团没被捏好的陶土,甚至说不出来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当然,再过十年,或者更短,他会逐渐成形,到时候就明白他到底是不是个美男子了。但现在还看不出来,这枚种子长的是麦子还是稗子,要是麦子,以后会不会害白病。但这些都用不着操心,因为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人应该把自己交给命运,而不是抑郁症。

现在他仍然在父母的怀抱里,穿得很厚,像一个节日的花气球,被各种卡通形象的氢气球环绕着。可能因为彩印的问题,卡通形象的笑容被扭曲了,显得比高兴更为过激,像一群得见天国的宗教狂热分子。他,不,我,我拿着冰糖葫芦,拿着棉花糖,拿着草编的蚂蚱,拿着糖人,端坐在母亲的怀里。过年时大街上卖给小孩儿的东西我都有一份,我满不在乎地把我的财产兜在怀里。但我还是个孩子,拿不下这么多东西。一个面人儿从我怀里漏下来,我的父亲眼疾手快,弯腰接住了它。然后,咔嚓——不知道是谁按下了快门,我,家人和鬼魂停留在了同一张照片里。

这幅照片到底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呢?孩子,父母,节日战利品,人群,高兴的人群……但有一些聪明的来客打开我们家的相册,看到这一张图,会问:他在看什么?

没错。一个孩子,我,被我的战利品包围了。整条街道上,所有被孩子垂涎的玩意儿我都拥有了一份。但我只是把它们抱在怀里,没有对其中任何一件产生非凡的兴趣。那我在望着的是什么?是什么吸引了我,是什么的引力能够超过我已有的战利品,让我露出了和周围卡通气球一样过分夸张的笑容?我望着那个东西的眼神不属于四岁。我本不应该有那种邪教信徒的眼睛。

我的父母面对这种问题会说,啊,我也不记得,然后转向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在望什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当然会说不记得了。然后相册会翻到下一页,所有人都会忘记那个照片里的鬼魂。

但我明白我父母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说。已经知道答案的人是不会再向他人去寻求答案的。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惧,恐惧语言的力量,恐惧一旦说了实话,有什么就要成真了。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那是神,人没有这种力量。人只能一语成谶。

我始终没有忘记鬼魂的事儿。我努力回想了很多遍,我到底见到什么呢?但我已经忘记了。我四岁的记忆,在新陈代谢里死去了,但鬼魂没殉葬,还活得好好儿的。我猛然领悟的时候,命运已经发生了。当我摸着礁石逆流抵达那个瞬间的时候,为时已晚了。四岁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天,我看见了鬼魂,因而我根本不会记得它的样子。鬼魂不会站在一个人面前,堂堂正正,说:我是来杀你的。更何况,我被它吸引的时候,完全是不自觉的。

因而想要揪出这个鬼魂,我必须舍弃第一人称。不能称那个四岁的孩子为我,而必须说:他。我必须成为旁观者,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寻找一点鬼魂的倒影。一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会在他眼睛里留下影子的。但那个影子在他移开眼睛的时候就逃走了,不会长住。但那个拍照的人帮了我大忙,他把鬼魂关在了孩子的眼睛里,从而让我有蛛丝马迹可循。

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看见摄影师背后的东西。看见相机不能大声说出来的东西。那天是春节,正月初一。地上全是鞭炮和烟花的碎尸。街上全是人。人。人。这应该是一年最高兴的时候。高兴之后邪魔外道可都要来了。所以这一天里禁止谈论死,谈论病,谈论那些在路上的恶鬼,好像不说,他们就不会来。我看见卖烧烤的人。卖巴西龟和兔子的人。看见氢气球。看见套圈的摊子。看见一个俗世的天国。在这个天国里,小孩儿都堕落了,拉着衣角乞求父母买东买西。在这个天国里,只有一个人唾弃天国。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孩,穿过鞭炮造的云雾,直视着地狱——

我望见的是一个乞丐。失去了双腿。毁过容。一个只有上半截的,面相很难称之为一个人的人坐在蒲包上。我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仿佛感受到我死死纠缠的视线,他转过,和我对视了。然后,咔嚓——他被关押在照片里,成为了一个不能被看见的鬼魂。

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在我四岁的时候,对我显现了自身,诉说我在余生里将不断被地狱吸引——哪怕这个世界对我展示出它乐园的一面,让我看见那些再好不过的东西,我仍然直勾勾凝视着它的瘢痕,凝视着地狱黑气环绕的入口。

我对地狱抱有狂热。我对地狱抱有世人所不能及的狂热。这一点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注定了。

 

在我明白这些之后,我开始信任命运了。当我找到这一个答案之后,越来愈多的提示开始苏醒。雪化之后仍然有更多的雪要化。

我有一个舅爷爷,在六十八岁的时候跟团旅游。中途大巴停下休息。他忽然想小便,非常,非常,非常想小便,好像不小便就会当场死去一样。他下了车,在路边开始撒尿。然后他听见轰隆一声,回过头,看到燃烧的大巴,气流,破碎的尸块和在烈火里大声哭嚎的人。一块滚烫的皮肤,啪,一声,随爆炸气流拍在他脸上。他提着裤子,仍然淅淅沥沥地尿着。

他频繁把这个故事在重大场合提起。好像幸存本身就是一个伟大冒险故事。但不断听一个死人的故事对我们实在太残忍了。而且在这个故事里,尸体都是碎的。

他七十二岁过马路的时候被渣土车碾死了。也是没有整尸的死法——至少没有整肠子和整头颅。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个死人的故事了,我们听了四年,实在受够了。真好。

但后来我明白了:整件事都是针对我的,是一个大型的警告。我不能逃离我的命运,也不能背叛它。这一点是真的,命运用一个老头子的生死警告了我。

 

这一点是真的,否则我不会在此刻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在明白一切以前,命运已经在我身上应验了。鬼魂成为了我。我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死过一次,并且活过来,成为一个重症精神病人。

 

一切在我二十岁之前都是正常的。或者说,不那么奇怪。我在一个不错的大学念商科,第二年我就因为缺课太多被劝退了。我仍然呆在北京。我的父母并不知道我已经退学的事情,仍然给我打生活费。我早上起来就喝酒,和朋友一起玩女人,做爱,睡觉,醒过来,喝酒,再做爱。女人和朋友都好像是露水一般。我一天里最清醒的时刻是在深夜。我坐起身来,听见身边女人沉重的呼吸声,望着窗外没熄灭的街灯,忽然就流下了泪水。我是一个废物。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欺骗我的父母,但对素不相识的女人坦诚——这也是恶行,对陌生人坦诚是罪恶的。我拿着我父母的钱挥霍,我自己是不能赚钱的——我是一条虫子,不寄生在别人身上是不行的。我是多么笨拙啊!除了寄生以外,我不懂得怎样和人相处。每次要见一个陌生人,而且不是最后一次见这个陌生人,我都会紧张得口吃,眼含泪水,恨不得在见面之前暴毙。人为什么非要有社会性不可呢?一个人难道不能全然孤独地活下来吗?我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绿水坑里,水坑是死的,漂浮着小伞一样的霉菌。每天都有孑孓出生和死去。可是,天哪!我这种人怎么有资格去轻视水坑呢?

每次一想到我要遭报应,我将来要在地狱里受苦,我的心里都会感到很轻快,灵魂快活得都要飞起来了。天亮了,天又一次亮了!多么值得庆祝的事实啊,我必须喝一点小酒庆祝一下。

说到底,地狱只是我一个人自己造的。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乐园,我偏不去看,非要无事生非,创造一个地狱出来。一个人,为无可厚非的事所苦,又要为无可厚非的事死去了。

 

在一个晚上,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们创了一个自杀俱乐部,你要加入吗。一起喝酒的人纷纷点头。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我不能表现出冷淡。长久以来,纵情声色并不能使我消瘦,但我注定一事无成这件事,让我憔悴了不少。我是注定一事无成的。要做成点什么,非得坚强,非得和人相处,互相帮助,甚至有的时候,非得没有良心,铁石心肠。我是不行的。我想过逃跑,但是逃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有人。人。人。人是世界上数量最多最不值钱的动物。但那个朋友的提议点亮了我头上的灯泡。对啊!死。死是万能钥匙。要是害怕什么事情,死了不就可以不做了吗?我不也常常这么想吗?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只觉得自己漂浮在水面上,是具一了百了的浮尸。我忽然一点都不怕死了。我喝干了一扎啤酒,把瓶子拍在地上,喊:来吧!算我一个!

我们那天晚上筹划了很多。我们很兴奋,像陈胜吴广一样,要干一件大事。我们商量好了:一个月以后,我们要在聚会上喝带砒霜的饮料,集体自杀。

 

之后我们仍然见面。吃喝玩乐赌,仍然享乐无度。没一个提起要集体自杀的事情。但不提不代表这件事被忘却了。我们的享乐开始带有一种不一样的空气。好像一个暴君已经明白了他注定要被砍下头颅的日子,于是日日夜夜酒池肉林。这是最后的享乐,带有秋天最后一只橘子绝望的甘辛。死是一个被我们孤立的朋友,依旧在场,看我们打牌,输输赢赢。每一张牌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日子终于来了。我喝了很多很多酒,那天的事情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最后的疼痛。天花板逐渐模糊了,我很疼,浑身抽搐,但想到疼痛之后就什么都结束了,反而感到轻松愉快。我慢慢陷入了黑暗里。

 

我醒过来了,浑身疼痛。房间里满是鸳鸯火锅的香气。

你终于醒啦?

我缓缓转过头去。一群人围着炉子吃火锅,他们都是俱乐部里的人。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对我,对他们还活着这件事。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睡着,面色红润,并不像死了。

我问道:我们都没有死?

不,一个人含着燕饺嘶嘶吸气。死啦,死得透透的。

 

我回头看看窗外,看见雾气里的新中关和欧美汇。我说:我们.......在海淀???

嗯,算是。不跟你说啦,我吃完这口豆腐要去换夜班啦。说着他站起来,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出了门。

我说,在海淀不就说明我们没死吗?

不,不是同一个海淀啊。怎么说?这里是地狱......不,不能说地狱吧。反正我没见过刀山火海。这么说吧,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我站起来,穿好大衣。他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要出门走一走。

这么大雾霾你不戴口罩?

我说,反正我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能再被毒死一遍?

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喊,诶!你既然醒了就要摊房租啊!

我心里说,摊个屁。我他妈都死了!

 

我走在大街上。我是在是十二月份死去的。这里的海淀也是十二月的海淀。人行天桥上全是人。人。人。我每次从人行天桥上走过,都会想,求求你塌掉了吧,求求你轰隆一声塌掉,让我从天上摔下来死掉吧。前面有一个男人走过来,把一张传单塞到我手里。一路走过来,我已经收了厚厚一叠传单了。我蠕动了两下嘴唇,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也不能假装没有看见一个活人,走过来,塞给我一样东西,不由分说。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不由分说的事情啊?

每个月生活费花光了,我都只能借住在认识的女人家里。她说,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挣钱呢?在北京,有出车祸死的人,有跳楼死的人,有被杀害的人,但绝没有不能挣钱自己饿死的人。你为什么不肯去工作呢,哪怕发个传单都是好的。我伏在她的膝盖上,哆嗦着嘴唇哭了。她的膝盖小小的硬硬的,像是一个小小的岛屿。我乘坐的飞机在空中爆炸了,我幸存下来了,这个小小岛屿的植被接住了我。但我感觉到就连这块海洋上的小小土地都在崩塌。我说不行的,我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害怕人群呢?对我来说,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地方都是地狱。哪怕不用那么情意绵绵,人就是地狱。上帝造人的时候造出了我这个次品,多出了一个零件,日日夜夜这个零件都在疼痛。

我站在马路中间,大声笑了起来。没错啊!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啊!这就是为我准备的地狱啊!只为我准备的地狱。别人都不会在这个地狱里感到痛苦。我的报应来了!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死去的人还能再死一次吗?下一级的地狱还会是一个人间吗?死不再是钥匙了。我手上一把钥匙都没有了。没有一扇门是为我准备的。我只有一个地狱。

我一边大笑一边淌下眼泪来。一辆敞篷车迎面驶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下子。我被撞得飞了出去。地狱的天真蓝啊。远处的小吃店正在拆一块鲜红鲜红的招牌,咚的一声落了地。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裙子从马路对面走过去,听见响动,手一松,Hello Kitty的气球飞上天。我摔在地上,脊椎大概碎成了粉末。车没停。司机扯着嗓门喊,想死别站马路中间啊,去找公安局办投胎!

 

 

 

投胎之前会给我消除记忆吗?

会,而且会把你的智力降低到新生儿标准。

投胎。如果不能再死去一回,那就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再活一遍,再把希望寄托在后来上,这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吗?

好吧,那就投呗。我说。好像这个决定是一个骰子上一个轻佻的数字,一个不可靠的随机性……我不正是依赖着随机性而活下来的吗?

交成长金吗?办业务的女士说。投到上流家庭交一百万,中产五十万,工薪十万,对父母亲戚身份有要求额外加钱。对智商外貌有要求额外加钱。这是我们的价格表。

不用了。

不交是对的。她咬着水笔头说。上次有个人,交了五千万,想投到王建林家里做儿子。没成功。王思聪都多大人啦,他们家不打算再要小孩儿的。

那你们能想想办法吗?

想什么办法。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们死后世界管不了。把魂拖回来重投了一遍胎呗。我们这里虽然有消协,但是你想啊,投胎之前都要喝药的,记忆啊知识啊,全洗没了,智力水平也洗成新生儿标准了,怎么打12305?就这么糊弄过去啦。人是有自由意志的。人类的胜利是自由意志的胜利。胜利归于自由意志,失败则归于命运。

真的吗?

假的。没有命运。我们老板哪儿有闲心一个一个都编个命运啊。Higher plan全是扯鸡巴蛋。这是一个无神论的死后世界。我们早上还抽背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这么说让人安慰。也有希望。安慰可以让很多产业挣钱的。你没交成长金,只能投最穷的家庭了。要买个福袋吗?福袋都是从条件差的家庭里挑出来的好一点儿的家庭,一千块一个,但不会告诉你家庭的具体情况。

我没有钱。

她对我笑笑,说,命运。

最后一个收费项目,是我私人提供的。可以查询你的前世,十五块一次。

那查吧。我觉得耽误了她那么久,竟然没办任何一个附加业务,这是一种辜负。所以我答应了。

我看着她查数据库,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仍然会投胎到我生前那个时代吗?

她打印一张单子递给我,一边说,难说,灵魂的数量是固定的,不会老,不会死。出生人口太多啦,有时候投胎的人数不够,我们可能会让一个人回到他前世所在的时代里。或者更往前的时代。

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看到了太宰治。然后她把针头扎进了我脖子里。

不要害怕,她说,只是例行程序,消除记忆。

我还没有准备好啊!

行动力!你要有行动力。准备是种安慰,即使准备得再好,你也没办法保证自己成功的。走吧!

等等?假如针剂对我无效呢?

我们在人间有善后机构,精神病院。别担心噢,拜!

我在睫毛缝里看见她挥手和我告别。

 

我在大街上醒过来。恍恍惚惚想起曾经去过地狱。想起曾经活过无数次,又无数次一事无成地死去了,大奸大恶大慈大悲都和我无关。想起在无数次的失败里,那个小小的安慰。我曾经是太宰治。在无数次的失败里,我终于以失败者的身份获得了一回声名。我在大街上大声笑了起来。我是太宰治啊!在无数个轮回里,只被人浅浅赏识过一回的太宰治。只被人承认过一世的价值,在其他转世里,太宰治仍然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时值冬天的末尾,人间和地狱分享了同一个季节。行人从我身边走过去,和以往一样,没有人对癫狂的我投以视线。春天快来了,我依然穿着厚呢子大衣,出了薄薄一层汗: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光景,我很少因为开心而出汗。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醒来的时候一身邋遢,大概是个街头的乞丐,面部毁容,失去了双脚。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街上的乞丐也并不认识我,反而称呼我为新来的。我只能继续以乞讨谋生。但这并不要紧。我躺在地上,捉着三月的虱子,感到轻松愉快。

但有一天,我的疑虑忽然产生了:太宰治即使身为太宰治,会为这一事实感到高兴吗?太宰治应当厌弃万物,万物里包括他自身,别人,以及别人对他价值的肯定。如果,我是真的太宰治,我应当极度厌世。为什么知道这一事实后,我反而更加轻松了呢?我是否在扮演太宰治呢?

想到这一点,我如坠冰窟。在人间生活了一个月,死后世界的印象渐渐模糊了。我甚至不能确定我和那位办公的女士真的有那么一场谈话。

 

又一个月之后,一件大事发生了。我被送到了收容所。收容所的人员询问我的姓名。我该如何回答呢。我真正的名字已经死去了,我此刻应该是一个被消去的户口。关于此生此世,我的确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证明,人仍然能够活下去,甚至更为轻松惬意。实在没有办法,那位女士带我到警察局验了指纹,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警察惊讶得摔了一个杯子。(大概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逃。但我没有双脚,毕竟慢了一步,被抓住了,脸被按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个人一直重复着我上一世的真名,我对这个名字后面沉重而无价值的一生感到害怕。我哭了,脸在冰冷的地砖上滑动了。我哭喊着说,不,我不是这个人。我是从地狱里回来的太宰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

他们大概对我的言辞感到极度震惊,我身上的力道松了一松。但当我试图挣脱的时候,我又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如果死后世界那套消除记忆的方法出了差错,精神病院就是一个天然方便的善后机构。我坐在病房里,一个护士正在试图对“我是太宰治”这一事实进行证伪。

(“你所陈述的生平是人人皆知的,这不能证明你就是太宰治啊。”

“但如果我回忆起为人所不知的往事,你也同样无法证明这些事的确在太宰治身上发生过。“

”那你总该记得一点和三岛和川端的事吧。“

”说实话,因为年代久远,以及死后世界使用药物消除记忆的缘故,我记不太清了。“

”那你确认死后世界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肯定发生过,细节或许值得推敲,但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无端揣测死后世界并信以为真的。“

“你精神的确不太正常啊,不过很奇怪,你几乎非常清醒,逻辑也说得过去。但你不会是太宰治本人的,无论你如何坚信,你只是太宰治的消费者和误解者里的一员。”

“你凭自身感受判断一个人是否可能是太宰治,这种行为本身不也是一种妄加推断吗?”)

她的努力无疑是徒劳的。她看着我吃了药,告诉我,我的父母在早年因为一桩车祸身亡了。我伤心地哭了一场,但同时又有点欣慰,毕竟他们死后不必再被一个人形寄生瘤拖累了。我很久没有看过报纸,对日期和年份也完全没有概念。我拿过她递给我的印有新闻的报纸,发现日期赫然是我死后的两个多月。我难道投胎到了我生前的年代吗?这一点不是没可能的。那位办理投胎的女士和我交代过。

她留下一份当天的报纸离开了。

我瞥见了一幅可怕的图,在报纸头版。照片里是我的朋友们,办理投胎的那位小姐,以及那天在死后世界撞到我的司机。我颤抖着手拿到报纸。新闻里说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以朋友的身份诱拐了一个男子,并且对他毁容,切除两腿,借此控制他,并且拿该男子的护身符作为信物向其父母敲诈。在得到赎金后开车将其父母撞死,逃离现场。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不能思考。我重新看了一遍那份旧日的报纸,途中的车祸现场极其惨烈,图片经过处理,根本无法辨认那是否是我的父母。很微妙的是,两则新闻里都打错了我母亲的姓:我母亲姓张,报道里写得却是章姓。我再次看了一遍当天的报纸,发现他们招认已经杀死了那名男子,并且抛尸在五道口一带。那正是我醒来的地方。世界像万花筒一样在我脑子里急剧旋转。我大喊一声,踹开门,跑了出去。一切都在旋转,人,天花板,长椅,担架。我踉踉跄跄从人群里跑过去,跑过去,跑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旋转和声音终于在此地停止了。我转过身,看见一扇门。一扇紧闭的门,也是一个命中注定的邀请。门里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屏住呼吸,推开了它。

一个小男孩坐在办公室椅子上,闻声看向我。他的长相有种令人惶恐的熟悉。他对着我,打开了书包,倒出了一大滩玩物。泥人,巴西龟,草蚱蜢,棉花糖,变形金刚,小汽车……玩具像潮水一样铺满房间,溢过了我的脚背。但他仍然没有停止,书包里是一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黑洞空间。我站在原地,看进他磁铁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个两腿尽失的毁容乞丐,在那个乞丐的眼睛里再度看见新年景象,看见喜气里那个被地狱吸引的孩子,再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我,看见那个地狱里死而复生的人……门轰然打开了,他把眼睛移开,我切断了和他之间的联系。我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人。

妈妈。

我颤抖着嘴唇,和那个孩子同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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